前几天，一位刚被拔了左边智齿、每天读秒等牙龈愈合的口腔科医生朋友，向我转发了一则新闻，附带着一条暴跳如雷的语音点评：「艺不高胆挺大，梁静茹都给不出这样的勇气！」
我点开新闻一看，标题写着：八旬老人一次被拔 9 颗牙进 ICU。
图源：微博 [1]
一次被拔 9 颗牙，「多拔多种」乱象频发
据报道，上海一家口腔医院，将一名前来做种植牙的 80 岁患者，一次性拔除了 9 颗牙，结果因为出血不止，引起患者呼吸困难、尿失禁，最终被送入 ICU 抢救。家属描述称：「再迟 2 分钟可能就没命了。」
事发后，家属来到那家口腔医院维权，发现病历记录中的「既往病史」部分全部被勾选了「否」，但这位患者实际上身患多项慢性病。而在质问主诊医生一次性拔 9 颗牙是否合规时，那位医生回复道：「我们判断是没问题的。」
图源：新闻视频截图 [1]
开头提到的朋友、浙江杭州某三甲医院口腔医生童彤（化名）评价道：「没有一个有从业资格的口腔医生会让你一次性拔这么多牙。对于年轻患者，一般我们也是单次单边拔 1～2 颗，不然两边都拔了患者怎么吃饭？对于老年患者，术前评估就更严格了。」
新闻还提到了这位 80 岁患者走进口腔医院的动机：手机上多次收到来自那家口腔医院的推广，号称「上午拔牙，下午种牙，晚上吃饭」。[1]
「说的是『即刻种植』的概念。」童彤解释说，其实「即刻种植」并不算新技术，如果患者牙槽骨条件合适，确实可以做到拔完牙就种上，但有非常严格的适应症和禁忌证。
对医生来说不算新的概念，对患者却未必。「当天就能换上新牙吃饭」的便利性，足以让许多患者愿意走进口腔机构。
仅在微信视频号环境里，就有不少口腔机构以「即刻种植」作为主要宣传点，图源：自己搜的
但「即刻种植」只是这些口腔机构的噱头，曾在民营口腔医院从事种植牙工作的副主任医师张淑兰（化名）表示，「主要还是要诱导患者『多拔多种』。」
「一般会先夸大需要拔除的牙齿范围。比如明明就 2 颗坏牙，最后可能会说最好上排牙都换掉。然后开始介绍『即刻种植』技术，让患者觉得，虽然要换的牙多，但花的时间不会太久。」
这样的组合攻势下，不少患者，尤其是老年患者，便稀里糊涂地躺上了牙科椅。
除了开头那则新闻，去年 9 月也曾发生过类似事件，一位患者被一次性拔除 23 颗牙齿，并在同一天种植 12 颗牙齿，随后疼痛不止，13 天后心脏骤停死亡。当地卫健局回应称，拔牙与死亡之间是否有直接关联还在调查中。[2]
图源：微博 [2]
「其实风险大家也都心知肚明，但确实也是没什么办法。」张淑兰提到，自从种植体系统被纳入集采，民营口腔机构在耗材采购方面，对比公立医院失去了明显的价格优势，为了吸引患源，部分民营机构便开始了较为极端的「价格内卷」。（点击查看丁香园往期文章：600 元一颗、种牙送汽车？野蛮低价时代，我每天接诊手术失败的患者）
从 5000 元一颗，到 3000 元种一送一，再到几百元一颗……卷到极致，甚至有口腔机构打出了「种牙送汽车」的广告。
图源：参考资料 3
极端低价的存在让许多医院被迫加入内卷。张淑兰介绍，她此前所在的医院，去年一整年共调整了 5 次服务和耗材的价格，一直在降。
受此影响，部分医生选择直接不做种植、改做其他业务，不少医院则开始要求医生说服患者「多拔多种」，从「走质」转为「走量」。
「去年年底我们医院也开始要求我们走量了，然后我就没再继续干了。」张淑兰说。
并发症激增、投诉无门
同行怒斥：根本不该这么宣传！
这样的乱象显然影响了整个种植牙领域。
钟梁（化名）是某公立口腔医院的种植科医生，在他看来，最直观的变化是，部分患者开始不肯遵医嘱。
钟梁回忆，曾有患者一来就要求全口种植，评估后发现仅有个别牙齿需要种植，他询问患者为什么做出这样的要求，得到的回答是：「别的地方查出来的，说我整口牙都不行了。」
钟梁提到，虽然后续详细地向患者解释了牙齿状况，也再三说明不需要全口种植，但患者始终怀疑自己的牙有问题，前后来了好几趟，每次都要求再检查得仔细一点。
与此同时，一些以往并不常见的种植牙术后并发症，发生率也在激增。
张淑兰提到，曾见过不少根本没有种牙的条件、但去的口腔诊所硬是给种了的患者，来就诊时基本上都有牙龈脓肿、出血的情况，有的患者痛得嘴巴都合不上。
钟梁更是表示：「现在取折裂的种植体已经成了我们科的必学技能。」
图源：参考资料 4
种植体折裂是口腔种植术中最严重的并发症，通常可由种植体设计或制造中的缺陷、过高的咬合力、上部组件的设计、种植体部位以及种植体附近的骨吸收等原因引起。此前据统计，种植体折裂 5 年和 10 年的累积发生率分别为 0.4% 和 1.8%。[4，5]
「现在我一个月就能碰到 4、5 例。」钟梁介绍，这些患者基本上都曾在以「低价」为宣传点的口腔诊所种过牙，花费一个比一个低，最便宜的只花了 600 多元。
虽然将折裂的种植体取出花不了多少钱，但很多人会因此失去重新种植的骨头条件，只能缺着，或者佩戴活动假牙。「属于是花了钱、受了罪，最后还丢了牙。」
另一方面，这些备受并发症折磨的患者，还面临着投诉无门的困境。钟梁提到，那位只花了 600 元种牙的患者，在出现并发症后，想去那个诊所维权，结果发现已经倒闭了。
「价格卷得太低了，就算让医生诱导病人『多拔多种』也是杯水车薪。」张淑兰直言，她的前同事们已有一大半离职了，「没办法，工资开不出来，医生待不下去，没有医生更招不来患者。再继续这么恶性循环下去，关门只是时间问题。」
图源（依次）：四川电视台、湖南电视台、天津日报
张淑兰认为，虽然这轮「倒闭潮」之后，种植牙领域或许能回归以医疗服务质量为本的阶段，但这个过程中，因为那些无孔不入的宣传而走进无良机构的患者们，却是实打实遭受了巨大损失。
针对这些不良宣传，多地监管部门已经开始行动。
如去年 11 月，北京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在《曝光台 | 公布 2 起医疗领域广告典型案例》中，将一家口腔医院「上午种牙，最快下午吃肉」、「1 元钱做种植牙检查，对全口/半口缺牙人群有 3～10 万元补贴」等视频广告，定性为违反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广告法》，罚款 7342.88 元。[6]
而在深圳市南山区卫健局的文件中，也将「上午种牙不影响下午吃饭」、「种完牙即吃即食」、「一颗能用 30 年，打个盹的功夫种好一颗牙」等广告语定性为「违法行为」。[7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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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源：参考资料 7
「真心希望这些广告能被全面禁止，太容易误导人，尤其是老年人。」钟梁表示，「而对于我们医生来说，能做的也只有加强沟通和科普了。」
策划：肯德羊｜监制：z_popeye
题图来源：新闻视频截图 [1]
编辑：ifhealth 来源：丁香园
